弔中銘


無常總在毫無準備的時光中,悄悄降臨。

前一篇文字的初稿寫下後不久,竟然在同學群組中得知了我在國防醫學院多年未見的同學老友中銘,於睡夢中猝然辭世的消息,為之傷感不已。

那天黃昏,我一如以往在要去接女兒放學之前,先偕同妻到美崙田徑場慢跑,本來就習慣以頗為緩慢的速度跑步的我,那天的腳步顯然更為沉重了。

這幾年來對中銘的印象,是偶爾從他臉書上看到的,於是我知道他這些年來對於路跑的熱中,也在FB上看過他與同學相約橫渡日月潭的英姿,憑著這些陽光燦爛的身影,我一直以為他的身體應該是很健康的才是。




所以,當幾個月前,大頭在環島經過花蓮,我們在漁港的小吃攤以生魚片配啤酒閒聊時,他提到中銘同學在身體檢查時發現心血管阻塞的情形甚為嚴峻,我其實是頗感詫異的。

那日與大頭碰面之後,彼此又回到生活的軌道,而這一年來,我在離開公職後,其實也在為著轉換跑道的種種嘗試與準備忙碌著,也就沒再想起中銘的事了。

但儘管是知道了一些中銘身體上的狀況,那天突然在同學群組中得知他驀然離世的消息時,仍感到錯愕感傷,一時難以接受。

中銘就這樣離開人世了,在田徑場上拖著緩慢步伐的我,腦海中浮現的盡是關於中銘的種種。

我想到這些年來中銘會如此認真的去路跑與游泳,八成是因為在得知自己的冠狀動脈阻塞嚴重,所以乃積極地想要藉著運動來改善阻塞的情形,無奈,老天還是遺漏了對有心人的成全。

得知中銘乃是隻身在家中辭世,這樣的情景也讓人感傷。聽同學說起,這幾年來,中銘的妻子與孩子都在美國,同學則一個人留在台灣工作生活,雖然聽說他近幾年來轉型醫美的事業經營的頗為出色,但在工作之餘的他,是否會覺得孤獨寂寞呢。

我想起了大約七、八年前吧,有一天接到了中銘的來電,他說要跟我請教一些關於孩子的問題,還說,當有心理或精神科相關的問題要諮詢時,他第一個想到的對象就是我,其實已記不得那時他跟我討論的詳細內容是甚麼了,但希望自己當時的答覆或建議,並未讓老同學感到失望。

而到了現在我才在想,既然有了那一回的連絡,後來怎麼也不曾約見面聊天過呢。

中銘與我高中與大學都同校,但我對於他與我是建中同屆同學這件事,並沒有甚麼印象,畢竟那是個人數眾多的學校,而我們那時未曾同班,就算曾經在校園擦肩而過,也尚無相識的機緣。

後來於國防醫學院交會時,我不確定有沒有跟他聊過彼此在建中的歲月,是否曾跟他說起過我那屬於高中時期的慘綠青春,又他是如何度過那三年在沙漠的日子(沙漠乃是建國中學當年的別號)

但那在公館水源路的舊國防醫學院校舍七年同窗的日子裡,我們曾經一起在操場上唱軍歌答數,在收假時一起列隊晚點名,一起在教室裡學習各種科目與打瞌睡,在剖解或病理等課目的期中考時緊張的跑台子一直到實習時在醫院裡接受一關又一關的磨鍊等等,那些同甘共苦的歲月啊。

我與中銘即便不曾像莫逆之交般的親近,也有過不少十分友好的交談互動,雖然那些往日情景,因為時光久遠而日漸模糊了。

印象裡,中銘總是把自己弄的乾乾淨淨,溫文爾雅、斯文友善的他,個頭不高,喜歡運動,我似乎還能記起他在校園裡穿著球衣與短褲踢足球的帥氣模樣呢,比起我來,在個性上,他顯然要樂群的多。

我也還記得當年在國防沉悶的軍事教育體制裡所特有的小組會議時,中銘曾經幾次在發言中表達了對我言之有物的發表內容的肯定與欣賞。之所以會讓中銘覺得言之有物,恐怕是我那稍帶另類的思維與軍事學校之間所產生的不協調性吧。

而在國防的日子裡,除了學習醫學知識之外,還有一些更值得回味的時光,像是大夥一起去參加過的許多與外校女生的聯誼活動。

想想,在那樣的青春年華,置身於校園圍牆的禁錮,與軍事化管理的氛圍之中,我們這群年輕學子心中所渴望的,除了知識的汲取,不也就是多一點的自由與遇到愛情對象的機會嘛。

七、八年前的那一回與中銘的電話聊天之中,我們當然不只討論了關於孩子的事,中銘還笑談到,以前在大學時,心裡對我最佩服的,乃是我曾經在公館街上跟美麗女子搭訕這檔子的事。聽中銘這麼說,我大概也被他逗樂了吧,這樣的佩服倒是有點意思的。

其實,我是聽得懂中銘所說的“佩服”,那些大學時代偶一為之的搭訕之舉,如果表現還算是誠摯不輕浮,是否也能夠被視為人生旅途中自我實現的一部分呢,尤其是當我們在茫茫人海中偶然遇到一位讓自己砰然心動的對象,卻在交會而過的瞬間,眼見緣分即將消散於無形,卻又想要為自己創造出一線機緣時,搭訕就成了不得不的作為了吧。

而這一點搭訕之於人生的道理,就像是當年在小組會談中的發言一般,中銘又一次的與我同心了。

我忘了自己有沒有對中銘坦承過,其實,當年,在我偶爾鼓起勇氣的搭訕壯舉之前,內心也是會感到忐忑與遲疑的,但是如果那份渴望與期盼足以讓我克服可能挫敗的焦慮時,的確我是會push自己去勇於行動的其中一員,因為不想讓人生只是在一再的錯過中度過啊。

算算,我們從國防畢業已經有28年了。近二十年來,我因工作之故在花蓮定居了下來,一年上台北的次數寥寥可數。

而且,不容否認的,我這人也不具備有那種樂群好友的性子,尤其是在有了三個女兒之後,陪伴孩子成長乃成了下班之後的生活重心。可以說,在我的心目中,親情總勝過愛情,愛情又勝過了友情。

其實,就個性與偏好來說,我是喜歡享受居家生活又不時想要去闖蕩天涯與追求浪漫的混合體,並帶著一些喜歡孤獨自處與品味人生的特質。

比如說,我向來對於他人(除了家人以外)或眾人若來祝賀生日快樂甚麼的並不感到自在,所以,索性便在FB上把自己的生日資訊給隱藏了,如此,對我來說,會更簡單自在些。同樣的,大部分的時候,我也不會在他人的生日時去留言祝賀。我不是說彼此祝賀必然是無謂的,但那偏偏不是我的風格,不是我的意義。

這略帶孤僻的性子,再加上,這一年來,自己在選擇離開公職之後,乃處於轉換跑道的階段,以及這些年來,我在醫療專業上的另類走向….等等,於是,平常與老同學們的互動並不頻繁。像是今年年中在台中舉辦的畢業二十八年同學會,我自然因為又加上了路途遙遠的因素,而未出席(八年前二十周年的同學會,我倒是風塵僕僕地去參加了)

我沒有那麼喜歡大型宴會的熱鬧與置身其中時忙碌的寒喧,倒是樂意跟聊得來的朋友,偶爾小聚,隨興聊天。

如果,知道中銘的生活其實是孤單的,那麼,我是樂於邀他偶爾小聚淺酌聊天打屁的,尤其是有幾回當我隻身在台北的時候。但我想他大部分的時間應該是在忙著診所的業務,又在FB上看到的,中銘的閒暇時光似乎也經常是與友人一起慢跑與樂活著。那孤獨寂寞之說,應當只是我的臆想罷了。

不過,我對於一直在自己的世界裡悠遊與忙碌著,就算偶爾想起時也怕會打擾了同學,而不曾在過去七、八年裡的任何一次北上時找中銘小聚,或是重溫搭訕之舉等,也許,我這至今為止遺憾不多的一生,畢竟還是錯過了些甚麼吧。

中銘的猝然離世,也讓我想起了更早一大步辭世的振聲同學,當我們剛從國防醫學院畢業,正等著要去分發的單位報到時,振聲居然就毫無預警的在睡夢中離開人世了,而那晚他正好是借住在中銘家中,多年後,我才從同學口中聽說,因為這件事中銘其實難過了好久好久,他當時的一片善意竟成了日後難以消解的遺憾。

記得,在醫學院讀書的時候,我幾次帶同學到中和家中玩,振聲也曾經去過,中銘來過沒,我就沒印象了。

但至少我跟他一起在公館的街道上行走闖蕩過,不然,多年之後,他怎麼還會記得我的搭訕之舉呢。

當然,畢業後的人生,搭訕的機會越來越少了,但那在人生旅途上實踐的勇氣,中銘與我應該都不缺乏吧。

這些乃是中銘同學驟然辭世後,在我心中浮現的回憶與感觸,同學地下有知聽了,是否會感到啼笑皆非呢。

中銘老友,一如我不喜人幫我慶生(除了自己的家人),且不幫人慶生的孤僻性情,我應該也不會去參加老同學的告別式,就如同,哪一天,換我離開了人世時,我將請求以最簡單的方來處理身後事,不發訃聞,不舉辦告別式。

於是,容我就這樣與你告別,在多年未曾見面之後,今天,當我想起你時,也不禁淚流滿面了。



老同學阿當寫於201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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